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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命令
一九三九年,冬。上海,孤岛。
法租界,霞飞路。军统上海站的总部,藏在一栋三层洋楼的灰色外墙之后。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雪茄的烟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
站长办公室里,傅司今将最后一份文件丢进壁炉。火苗“轰”地一下舔上纸页,将上面的墨迹烧成卷曲的灰烬。
他身上那件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一丝褶皱也无,衬得他身形挺拔,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三下,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进。”傅司今的声音没有温度。
副站长赵楷推门而入,脸上挂着一贯的谦卑笑意,手里捧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报。
“站长,南京总部的加急密电,S级。”赵楷将电报纸递上,动作恭敬,但指尖却微微用力,似乎想让傅司今感受到那份文件的分量。
傅司今接过,视线扫过上面的文字,瞳孔骤然收缩。
电文很短,却字字如千钧之重。
日军启动“朱雀”计划,密电内容不明,但据内线情报,足以在半月内打败整个华中战区局势。南京总部只有一个命令:七十二小时内,不惜任何代价,破译“朱雀”。
而协助上海站完成这次任务的,是南京派来的一位密码专家。
代号,“前妻”。
傅司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上好的电报纸在他指间被捏得变了形。
前妻。
多么恶毒又精准的代号。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他三年来用冷酷和杀伐筑起的厚厚铠甲,直抵心脏最深处那块腐烂流脓的伤疤。
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办公室,他亲手签发了逮捕令。他的妻子,沈清芜,因“通共”嫌疑,被他送进了军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76号监狱。
递上那份“铁证”的,正是眼前这个对他毕恭毕敬的副站长,赵楷。
一年后,他收到了一纸薄薄的“病亡”通知。连一捧骨灰都没有。
从那天起,傅司今的世界里,再没有“情爱”二字,只剩下任务、权力和无尽的猜忌。他成了军统最锋利也最冷血的一把刀。
“站长?”赵楷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南京方面说,专家已经到了我们安排的安全屋。需要您亲自去接洽。”
傅司今将那份电报重新扔回壁炉,看着它化为飞灰。
“备车。”他吐出两个字,起身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
“是。”赵楷低头应道,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前妻”这个代号,对傅司今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一次任务,更是一场凌迟。一场由他赵楷亲手为这位高高在上的站长准备的,精神凌迟。
车窗外,上海的冬雨冰冷刺骨,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傅司今靠在后座,闭着眼,车内的黑暗也无法隔绝脑海中翻腾的画面。
他想起沈清芜。
想起她穿着旗袍站在丁香树下的样子,想起她为他煮一碗阳春面的温柔,也想起她在审讯室里,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一寸寸暗下去,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党国信条,也是他傅司今的行事准则。
他曾以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为了所谓的“大义”,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他的爱人。
可这三年来,每个午夜梦回,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都会准时出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成了一具没有心的机器,用疯狂的工作和无休止的杀戮来麻痹自己。
如今,南京用一个代号,就轻易撕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车子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里弄。
这里是军统设在法租界的数十个安全屋之一,不起眼,却固若金汤。
傅司今推开车门,冷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肩头。他需要这种冰冷,来压制内心那头即将冲破牢笼的野兽。
他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门前,两个特工见他到来,无声地敬礼,然后拉开了门。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勾勒出一个坐在桌边的纤细身影。
那个人背对着他,正在调试一部密码机,手指在按键上跳跃,发出的“咔哒”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傅司今的脚步停在了门口。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他不需要看清那张脸。
仅仅是那个背影,那个削瘦的肩线,那个微微偏头的习惯性动作,就足以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不可能。
她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那个潮湿阴冷的冬天。
“傅站长。”
那个身影没有回头,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像碎裂的冰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是钱希,代号‘前妻’。时间紧迫,开始工作吧。”
第二章 你是谁
整个世界在傅司今的耳边轰然崩塌。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是她的声音。
哪怕刻意压低,哪怕淬满了冰霜,那独特的音色,依然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钱希?
不。
她是沈清芜。
是他傅司今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亲手送进地狱,又在他心上立了三年牌位的亡魂。
屋内的特工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现在,这间逼仄的安全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一个活着的罪人,和一个归来的“亡灵”。
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从暗处,一步步走到窗前那片昏暗的光线里。
一张脸,清晰地呈现在傅司今眼前。
那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是含笑的,有时是流泪的,更多的时候,是绝望的。
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
面无表情。
那双曾经看他时,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惊讶和意外。
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仿佛在看一个与她生命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傅司今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你……是谁?”
她,或者说,钱希,将一份加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傅站长,我的资料,南京总部应该已经发给你了。我叫钱希,密码专家。”她抬起手,看了看腕表,“我们浪费了三分钟。从现在开始,到七十二小时的时限结束,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对话,只与‘朱雀’有关。”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傅司今的胸膛,一刀一刀,割裂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跨前一步,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死死地逼视着她。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压抑了三年的悔恨、痛苦、疯狂,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宁愿她是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一个敌人派来的圈套。
他无法接受,他亲手埋葬的爱人,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用看垃圾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面对他失控的怒火,钱希的反应平静得可怕。
她甚至没有后退一步,只是微微抬起下巴,与他对视。
“傅站-长。”她一字一顿,加重了那个称呼,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嘲讽他,“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疑议,可以立刻向南京总部核实。但因此耽误的每一秒钟,都可能让前线数万将士的生命付出代价。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一句话,将傅司今所有的情绪堵了回去。
是啊,责任。
他傅司今,是军统上海站站长,是国家机器上最冷酷的零件。个人情感,在他信奉的准则里,一文不值。
他看着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问,这三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想问,你恨我吗?
他想问,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问不出口。因为他没有资格。
一个亲手将妻子送入死牢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质问她的归来?
钱希不再理会他,径自坐下,打开文件,开始研究那份天书般的“朱雀”密电。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冷硬,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份密码。
傅司今站在原地,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他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逼她承认她就是沈清芜。
可他不敢。
他怕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恨意。
他宁愿她是个陌生人。
至少,陌生人不会恨他。
漫长的沉默在空气中发酵。
傅司今终于缓缓直起身子,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站长的身份,用审视的姿态,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
一样的脸,一样的身形,甚至连握笔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可她不是沈清芜。
他的清芜,爱笑,爱闹,会因为他晚归而生气,也会在他疲惫时为他端上一碗热汤。她的世界,明亮而温暖。
而眼前的钱希,是一块冰,一块从地狱深处捞上来的,散发着寒气的玄冰。
“好。”傅司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钱希小姐,我们开始工作。”
他妥协了。
无论她是谁,破译“朱雀”是最高指令。
但他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在嘶吼:傅司今,你这个懦夫。
他必须撬开她的伪装,他必须知道真相。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任务。
这是为了证明,三年前的他,到底犯下了怎样一个万劫不复的错误。
这张一模一样的脸,是他傅司今的罪。
也是他傅司今的……罚。
第三章 桂花糖藕
安全屋的工作,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拉开了序幕。
密码机单调的“咔哒”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还有两个人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构成了这个空间令人窒息的全部。
傅司今的核心目标,已经悄然改变。
破译“朱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撬开“钱希”这个坚硬的外壳,找到里面藏着的,他的沈清芜。
而钱希的目标,则无比清晰。
在傅司今的监视下,利用他所能提供的一切资源,破译密码,同时,找出三年前那个隐藏在军统上海站内部,将她推入深渊的内鬼。
两个人,同处一室,却隔着血海深仇,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我需要三年前日方在上海地区所有被截获的电文原稿,特别是与‘樱花’小组有关的。”钱希头也不抬,声音平铺直叙。
傅司今拿起电话,拨通了赵楷的号码。
“把‘樱花’小组的卷宗全部送到城西安全屋,立刻。”他命令道,挂断电话的动作干净利落。
他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樱花”小组,是三年前被沈清芜亲手端掉的日方王牌特工组。那是她的功绩,也是……导致她被陷害的导火索。
然而,钱希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最高效的机器,输入指令,等待结果,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
午饭时间,特工送来了简单的餐食。
两份标准的四菜一汤工作餐。
傅司今看着食盒,一个念头闪过。他叫住正要离开的特工。
“去老大昌,买一份桂花糖藕。”
特工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领命而去。
桂花糖藕,是沈清芜过去的最爱。甜糯的莲藕,浇上蜜色的桂花糖浆,是属于江南女子的精致和甜美。
傅司今记得,每次他惹她生气,只要买一份桂花糖藕回来,她就算板着脸,嘴角也会忍不住微微上扬。
那是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小的默契。
当那份精致的甜点被摆上桌时,空气中都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傅司今将那份桂花糖藕推到钱希面前。
“工作辛苦,补充点糖分。”他的语气,刻意放得平缓。
这是一次试探。
一次温柔的,却也无比残忍的试探。
钱希的视线,终于从密码纸上抬了起来。她看了一眼那碟晶莹剔透的糖藕,然后,她的目光越过那碟甜点,落在了傅司今的脸上。
那眼神,让傅司今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不是漠然,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
下一秒,钱希做出了一个让傅司今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端起那碟桂花糖藕,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手一斜。
“哗啦。”
糯软的莲藕和粘稠的糖浆,尽数被倒进了肮脏的垃圾桶里。
她将空盘子放回桌上,抽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根本没有沾到任何东西的手指。
“多谢傅站长的好意。”她回到座位,声音比外面的冬雨还要冷,“我胃不好,不吃甜食。以后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浪费时间。”
“没有意义的事情”。
五个字,像五记耳光,狠狠地扇在傅司今的脸上。
他看着垃圾桶里那一片狼藉的甜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仅仅是一份糖藕,那是他小心翼翼伸出的,试图连接过去的一根蛛丝。
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剪刀剪断。
他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她:沈清芜,你的胃明明很好!你明明最喜欢吃这个!
可他不能。
他是傅司今,是军统上海站站长。他不能在一个“陌生”的密码专家面前,为了区区一份甜点而失态。
他只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地压在心底,任由那股怒火和屈辱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知道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脸色铁青。
钱希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拿起了铅笔。
“傅站长,如果你情绪不稳定,可以出去抽根烟冷静一下。我的时间很宝贵。”
傅司今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死死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而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最终,他还是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将门狠狠地摔上。
“砰!”
巨大的关门声,像一声绝望的哀鸣。
门外,傅司今靠在冰冷的墙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
烟雾缭绕中,他的脑海里,闪回出三年前的画面。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他将赵楷递上来的那份“铁证”——一份伪造得天衣无缝的,沈清芜与共产党联络的记录,狠狠地摔在她面前。
“说!你还有多少同党!”他当时的声音,比此刻的钱希还要冷酷。
她看着他,不辩解,也不哭闹,只是笑。
那笑容,凄美而绝望。
“傅司今,”她说,“你会后悔的。”
当时的他,只当那是叛徒最后的嘴硬。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个预言。
一个他用余生来验证的,最恶毒的诅咒。
是的,他后悔了。
从这个自称“钱希”的女人出现的第一秒,他就后悔了。
屋内,钱希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握着铅笔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的胃,确实不好。
在76号监狱那暗无天日的三年里,馊掉的饭菜和无休止的折磨,早就毁了她的胃,也毁了她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
桂花糖藕的甜香,对现在的她而言,不是甜蜜,而是酷刑。
那会让她想起过去,想起那些被她亲手埋葬的,名为“幸福”的东西。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垃圾桶。
一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面前的密码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
但只是一瞬。
她迅速抬手,用指腹抹去泪痕,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了那万年不化的冰封。
傅司今,这只是开始。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珍视的一切,我是如何亲手将它们一点点,全部毁掉的。
就像当年,你毁掉我一样。
第四章 红颜薄命
赵楷来的时候,傅司今刚刚抽完第三支烟。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
“站长。”赵楷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樱花’小组的卷宗都送来了。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那位钱希小姐,不好合作?”
傅司今转过身,没有表情。
“把东西送进去。”
“是。”赵楷点头,随即又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站长,说句不该说的,刚才我远远看了一眼,这位钱希小姐,跟……跟嫂子长得可真是像啊。”
傅司今的身体猛地一僵。
赵楷像是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惋셔的神色。
“唉,真是可惜了,嫂子当年多好的一个人,红颜薄命啊。如果她还在,看到一个和自己这么像的人,不知道会怎么想。”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精准地扎在傅司今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嫂子”这个称呼,从赵楷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
红颜薄命。
四个字,更是将傅司今钉在了罪人的十字架上。
是啊,她“薄命”,而亲手断送她性命的,就是他傅司今。
傅司今的手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这股疼痛,来对抗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杀意。
“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冰冷彻骨。
赵楷立刻做出惶恐的样子:“是是是,站长教训的是,是我多嘴了。”
他抱着卷宗,推开了安全屋的门。
傅司今跟了进去,他想看看,当赵楷——这个三年前陷害她的始作俑者,与她再次面对面时,她会是什么反应。
赵楷将厚厚的卷宗放在桌上,然后“恰巧”看到了钱希的脸。
他脸上的惊讶,表演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这位……这位就是钱希小姐吧?”他故作惊叹地转向傅司今,“站长,这……这真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副震惊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傅司今的视线,像钉子一样钉在钱希的脸上。
他期待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波澜。
愤怒、憎恨、哪怕是惊慌失措。
只要有反应,就证明她不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然而,钱希让他失望了。
她只是从卷宗里抬起头,平静地看了赵楷一眼,那眼神,就像看一个尽职尽责送文件的邮差。
“东西放这儿吧,多谢。”她的语气,客气,疏离,且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然后,她转向傅司今,眉头微蹙。
“傅站长,如果你的副手不需要参与密码破译工作,可以请他离开吗?我工作的时候,不希望有闲杂人等在场。”
“闲杂人等”。
这个词,让赵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傅司今的心,则沉得更深。
她不认识赵楷?
或者说,她“扮演”的钱希,不认识赵楷。
她的伪装,竟真的天衣无缝到了这种地步?
傅司今的理智,在这一刻,已经濒临崩溃。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三年前那个将他一举一动都放在心上的沈清芜,判若两人。
他宁愿她现在就拔出枪,指着他和赵楷,大声质问当年的真相。
也比现在这种,将他视为空气,将一切视为无物的状态要好。
这种无视,比任何仇恨都更加伤人。
“赵楷,你出去。”傅司今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烦躁。
“是,站长。”赵楷再次恢复了那副谦恭的模样,深深地看了钱希一眼,才转身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赵楷脸上的谦恭立刻被阴冷的笑意取代。
太有趣了。
他原以为,沈清芜的归来,会让傅司今痛苦。
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
一个活着,却完全不认得他,甚至不恨他的沈清芜,对傅司今来说,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折磨。
傅司今,你高高在上太久了。
现在,就让我看看,你是怎么被这个你亲手毁掉的女人,一点点拖进地狱的。
安全屋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钱希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些泛黄的卷宗里,手指快速地翻阅着,用铅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傅司今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局外人。
这个房间,这张桌子,甚至对面的这个女人,都和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
他输了。
从桂花糖藕,到赵楷的出现,他精心设计的两次试探,都以完败告终。
她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过去的沈清芜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叫钱希,与你傅司今,再无瓜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将傅司今整个人淹没。
他揪不出“叛徒”,也无法维护自己的权威。
在“钱希”面前,他引以为傲的冷酷、多疑、杀伐果断,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所有的理智,都用来压抑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哀求:
清芜,你回头看看我,求你了。
第五章 突袭
深夜,安全屋外的雨势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仿佛在为这座不眠的城市奏响一曲焦躁的乐章。
屋内的灯光昏黄,钱希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她的面前铺满了各种图表和演算纸,整个人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
傅司今就坐在不远处,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从未见过如此专注的沈清芜。
不,是钱希。
她完全沉浸在数字和符号的世界里,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像是一片瓦被踩碎的声音。
傅司今的动作瞬间定格,耳朵微微一动,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常年的特工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趴下!”
他几乎是吼出声的同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钱希的反应也极快,在傅司今出声的瞬间,她已经下意识地矮身,准备寻找掩护。
但傅司今的速度更快。
他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机会,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死死地护在身下。
几乎是同一秒。
“砰!砰!砰!”
窗户玻璃被瞬间击碎,子弹呼啸着射入屋内,在墙壁和桌腿上打出一个个狰狞的弹孔。木屑和纸张在空中纷飞。
是日方的特务!
而且是配备了消音器的精准射击!
安全屋的位置暴露了!
傅司今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安全屋是最高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
有内鬼!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怀里的人身上。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几层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骨骼的轮廓。她的身体有些僵硬,却没有挣扎。
“别动。”傅司...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枪声停歇了片刻,外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
他们被包围了。
傅司今一手护着钱希的头,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勃朗宁。
就在他准备起身反击的瞬间,一枚冒着烟的手榴弹从破碎的窗口被扔了进来。
“该死!”
傅司今咒骂一声,根本来不及多想,抱着钱希就地一滚,将她完全压在自己和墙角的夹缝里。
“轰——!”
剧烈的爆炸声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
巨大的冲击波将桌椅掀翻,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
傅司今只觉得后背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铁块狠狠砸中。有什么滚烫的液体,瞬间浸湿了他的衬衫。
但他没有吭声,依然用自己的身体,为身下的女人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空间。
爆炸的烟尘还未散尽,外面的特务已经破门而入。
傅司今眼中厉色一闪,不等对方站稳,手中的勃朗宁已经响了。
“砰!砰!”
两名冲在最前面的特务应声倒地。
他借着开枪的后坐力,翻身而起,将钱希护在身后,背靠着墙,形成了一个防守的姿态。
“你怎么样?”他哑声问道。
“没事。”钱希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爆炸的女人。
她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快速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最后落在了傅司今不断渗出鲜血的后背上。
他的西装外套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钱希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外面的枪声再次密集起来,是傅司今的卫队赶到了。
很快,战斗结束。
屋内外,留下了几具日方特务的尸体。
傅司今的卫队长冲了进来,看到他背后的伤,脸色大变:“站长!您受伤了!快,叫医生!”
“我没事。”傅司今摆了摆手,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猛地抓住钱希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因为疼痛和激动而嘶哑不堪。
“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他问的,不是刚才的爆炸。
他问的是,他奋不顾身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她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吗?
被他抓住的手腕很凉,也很细。
钱希没有立刻挣脱。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良久,她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
“傅站长,你的命在任务结束前,属于国家,请你珍惜。”
说完,她转身从急救箱里拿出酒精、纱布和镊子。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用行动告诉他,在他和任务之间,她选择后者。
她走到他身后,用镊子夹起一块沾了酒精的棉球,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按在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嘶——!”
傅司-今倒吸一口凉气,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她的动作,标准,专业,但粗暴得不带任何感情。
不像是在处理一个人的伤口,更像是在清理一件弄脏了的工具。
傅司今咬着牙,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他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偶尔触碰到他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一样,让他浑身战栗。
他多希望,她能问一句“疼吗”。
哪怕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
可是没有。
她一言不发,专注地清理着他的伤口,包扎,打结。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好了。”她扔掉手里的血棉球,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伤口很深,最好去医院处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换个地方。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傅司今缓缓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脸上,手上,都沾上了他的血。
那鲜红的颜色,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癫狂。
“不安全?钱希小姐,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他一步步逼近她,带着一身的血气和硝烟味。
“三年前,我以为军统监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关住所有‘不安全’的人。结果呢?”
他伸出手,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沾着血迹的脸颊。
他的动作很轻,却让钱希的身体瞬间僵住。
“结果,我关住了一个我最不该关的人。而现在,她回来告诉我,什么叫真正的‘不安全’。”
他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的脸上缓缓摩挲。
“告诉我,沈清芜,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终于,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
第六章 旧案
“沈清芜”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响。
钱希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
但仅仅是一瞬。
她猛地抬手,狠狠地拍掉了傅司今的手。
“啪!”
清脆的响声,在狼藉的房间里回荡。
“傅站长,请你自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叫钱-希!如果你再用另一个名字来侮辱我,我会立刻中止这次合作,所有后果,由你承担!”
她的愤怒,真实得不像伪装。
那双冰封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火焰。
但那火焰,不是傅司今所期望的任何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被陌生人骚扰后的厌恶和警告。
傅司今看着自己被打得通红的手背,愣住了。
他宁愿她打他一巴掌,或者直接给他一枪。
也好过现在这样,用撇清一切关系的姿态,来宣判他的罪。
“好,好一个钱希。”傅司今低声笑着,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是我失态了,钱希小姐。”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一刻,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所有的气焰都被浇熄了。
他意识到,用情感逼迫,对这个女人毫无用处。
她不是沈清芜。
或者说,她已经杀死了那个叫沈清芜的自己。
想要知道真相,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
回到军统上海站,傅司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了档案室。
他没有去处理背后的伤口,任由那股疼痛时刻提醒着自己,今晚发生的一切,有多么真实,又有多么荒谬。
他疯了一样去查“钱希”的档案。
档案很干净,天衣无缝。
钱希,女,二十五岁,金陵女子大学数学系高材生,毕业后被秘密招募进军统总部,师从中国密码学泰斗叶先生,三年来,一直在南京总部的核心部门工作,履历清白,功勋卓著。
照片上的人,就是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但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不熟悉的坚毅和锐气。
傅司今不信。
这份档案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专门为了应付他的调查而准备的。
他将档案摔在桌上,转而调出了另一份卷宗。
一份被封存在最底层,已经落满灰尘的卷宗。
编号:76-0314。
犯人:沈清芜。
罪名:通共。
处理结果:病亡。
傅司今颤抖着手,打开了卷宗。
里面是三年前所有的“证据”。
那份他亲手摔在沈清芜面前的“联络记录”,几张模糊的、她在咖啡馆与“接头人”见面的照片,还有一份……关键证人的证词。
证人名叫李四,是上海滩一个不起眼的混混。
证词里说,他亲眼看到沈清芜将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了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交通员。
就是这份证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最终下达了逮捕令。
傅司今死死地盯着李四的名字。
他转头,对跟进来的心腹下属陈默命令道:“去查一个叫李四的人,三年前,帮派火并死的那个。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资料,特别是他死前一周,都跟谁接触过,有过哪些资金往来。查得越细越好,秘密进行,不许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赵副站长。”
陈默是跟了傅司今多年的老人,话不多,但办事绝对可靠。
他看到站长背后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站长。”
陈默离开后,傅司今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档案室里。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沈清芜的卷宗。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像是在嘲笑他当年的愚蠢和自负。
他当年,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赵楷递上来的这些东西?
是因为他对“叛徒”的零容忍?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无法接受自己的妻子,比他更出色,在军统内部立下了比他更耀眼的功劳?
嫉妒?
傅司今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连他自己都曾对沈清芜产生过嫉妒,那一直屈居他之下,对沈清芜也表露过爱慕之意的赵楷,又会是怎样的心态?
一个可怕的猜想,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当年,真的是沈清芜通共吗?
还是……这是一个由赵楷一手策划,旨在铲除一个潜在威胁,同时又能给他傅司今最沉重精神打击的……阴谋?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
那他傅司今,这三年来,都活成了一个怎样的笑话?
他亲手将爱人推入地狱,却对真正的恶魔,笑脸相迎,称兄道弟。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傅司今口中喷出,洒在了那份判了沈清芜死刑的卷宗上。
鲜红的血,染红了“病亡”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背后的伤口仿佛也要裂开。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终于明白,那个叫钱希的女人,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了。
那不是漠然,也不是嘲弄。
那是看一个可悲、可笑、又可恨的……蠢货。
第七章 档案室的交锋
新的安全屋,换到了法租界另一头的一栋独立别墅,防卫等级提升到了最高。
别墅里暖气开得很足,但傅司今只觉得浑身发冷。
钱希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昨晚突袭的影响,她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立刻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仿佛那场生死一线的枪战,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需要进入军统上海站的最高机密档案室。”
在工作了整整一个上午后,钱希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傅司今抬起头,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理由。”
“‘朱雀’密电采用的是一种复合式加密法,其中一部分,借用了日方早期的一种废弃密码作为基础框架。我需要查阅过去所有与日方有关的密码本,来寻找规律和突破口。”钱希的解释,专业,且无懈可击。
傅司今盯着她。
最高机密档案室,是整个上海站的心脏,里面存放着所有最核心的秘密。非最高级别人员,严禁入内。
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但又透着一丝不寻常。
是因为昨晚他开始重查旧案,所以她也想借机进入档案室,寻找什么东西吗?
这两个人的心思,在这一刻,诡异地达到了一种同步。
都在怀疑,都在寻找。
“可以。”傅司今最终还是同意了,“我带你去。”
他倒要看看,她进了档案室,到底想找什么。
军统上海站的最高机密档案室,位于总部的地下二层,入口处有两道厚重的钢门,二十四小时有人持枪站岗。
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你需要哪一类的卷宗?”傅司今问。
“一九三六到一九三八年,所有截获的日方电文,以及我方破译记录。”钱希报出准确的范围。
傅司今带着她走到档案室的最深处,打开了其中一个柜子。
“都在这里,你自己找吧。”他说完,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旁边的档案柜上,点燃了一支烟,摆明了要全程监视。
钱希也不在意,径直走了进去,开始在一排排卷宗里翻找。
她的动作很快,目标明确,似乎早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放在哪里。
傅司今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
他看到她抽出一份份卷宗,快速浏览,然后放回。
她的神情专注,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傅司今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最高明的猎人,都善于伪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钱希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份标记着“内部审查”的卷宗上。
她的动作,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迟滞。
傅司今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卷宗里,存放的不是日方电文,而是军统内部的违纪审查记录。
她要找的,果然不是什么密码本!
然而,钱希只是将那份卷宗抽出来看了一眼,又似乎觉得拿错了,随手将它塞了回去,转而拿起了旁边一份真正的日方电文卷宗。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看不出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傅司今一直死死盯着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零点几秒的停顿。
她在声东击西!
傅司今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到底想在那份“内部审查”卷宗里找什么?
钱希抱着几份看似需要的卷宗,走出了档案柜的狭窄过道。
“找到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她对傅司今说。
“不急。”傅司今摁灭了烟头,缓缓走到她刚才停留过的地方。
他伸出手,将那份被她“拿错”的“内部审查”卷宗抽了出来。
“钱希小姐,你对我们军统内部的审查记录,也感兴趣?”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试探。
钱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傅站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拿错了而已。”
“是吗?”傅司今翻开卷宗,视线快速扫过里面的目录。
这份卷宗记录了近三年来上海站所有人员的违纪和审查情况,其中,就包括一份……关于副站长赵楷,在三年前一笔资金去向不明的内部调查记录。
那笔调查,最终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而调查发起的时间,恰好是在沈清芜被捕之后不久。
傅司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抬头,看向钱希。
她也在看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竟也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空气中,却仿佛有无数的电光在交错。
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钱希要找的,就是这份关于赵楷的调查记录。
她怀疑赵楷,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
而傅司今,也通过她的行为,印证了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想。
原来,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同一个人。
是那个一直在他身边,对他笑脸相迎,谦卑恭敬的副站长,赵楷。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打开,赵楷的声音传了进来。
“站长,您在里面吗?南京的叶先生来电,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钱希小姐沟通。”
赵楷走了进来,看到傅司今手里拿着的那份卷宗,脸上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着说:“站长,怎么看起这些陈年旧账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傅司今缓缓合上卷宗,将它放回原处。
他看着赵楷,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有时候,魔鬼就藏在这些小事里。”
他转向钱希,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
“钱希小姐,既然叶先生找你,那我们就先回去吧。”
“好。”钱希点头,抱着卷宗,率先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赵楷一眼。
傅司今与赵楷擦肩而过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赵楷,这上海滩的风,好像要变天了。”
赵楷的身体,不易察arle地,颤抖了一下。
第八章 烈火
回到别墅,钱希立刻投入到了对新找到的密码本的研究中。
傅司今则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陈默的调查结果,已经放在了他的桌上。
那个关键证人李四,在作证后的第二天,确实死于一场帮派火并。但陈默查到,就在李四作证的前一天,他的账户里,凭空多出了一大笔钱。
而那笔钱的来源,经过层层追查,最终指向了一个由日本人控制的商行。
更关键的是,陈默还查到,李四在死前,见过最后一个人。
赵楷。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张巨大的网,收束到了赵楷身上。
三年前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赵楷,这个他最信任的副手,不仅是陷害沈清芜的元凶,更是日方潜伏在军统上海站内部的一颗致命的钉子!
傅司今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震惊。
内心平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傻瓜。
他被赵楷玩弄于股掌之间,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一切,还帮着敌人,铲除了一个对我方最重要的人才。
他想起沈清芜在审讯室里那凄美的笑容,想起她说“你会后悔的”。
他想起那个叫钱希的女人,倒掉桂花糖藕时的决绝,为他处理伤口时的粗暴,以及……在档案室里,与他对视时,那复杂的眼神。
她什么都知道。
她回来,不是为了任务。
她回来,是为了复仇。
向赵楷复仇,也向他……傅司今复仇。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傅司今的喉咙里溢出。
他笑了。
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可悲,笑命运的荒唐。
原来,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不是死亡,不是审判。
而是让他清醒地看着,他是如何一步步,被自己亲手制造的罪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夜色如墨。
他知道,赵楷已经感觉到了危险,他一定会狗急跳墙。
而“朱雀”计划的破译,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这将是最后的战场。
他傅司今,赵楷,还有那个归来的沈清芜。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恩怨,将在这场破译战中,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傅司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
他不再是那个被悔恨和痛苦折磨的傅司今了。
从这一刻起,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一个……为沈清芜复仇的疯子。
他要亲手,将赵楷拉进地狱。
然后,他会跪在她的面前,用自己的命,来赎回当年犯下的罪。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陈默,启动‘夜莺’计划。盯死赵楷和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旦有异动,格杀勿论。”
“站长,那可是……”陈默的声音有些犹豫。
“执行命令。”傅司今的声音,冷得像冰。
挂断电话,他走出了书房。
客厅里,钱希依旧在埋头工作。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有进展吗?”他问,语气平静。
钱希没有抬头,只是指了指一张写满了符号的纸。
“‘朱雀’的核心,是一种思想。它认为,摧毁一个组织最有效的方式,不是从外部攻击,而是从内部瓦解。比如,让一个组织的最高领导者,亲手杀死他最信任,也最爱的人。”
她的话,说得很平淡。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傅司今的心上。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丝别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悲悯。
“傅站长,你觉得,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天才?”
傅司今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知道,她说的,不仅仅是“朱雀”计划。
她说的,是他,是她,是他们之间,那段被鲜血和背叛浸透的,回不去的过去。
“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很天才,也……很残忍。”
“残忍吗?”钱希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和三年前在审讯室里,一模一样,“我觉得,还不够。”
她的手指,在纸上轻轻一点。
“真正的残忍是,让那个领导者,在很久以后,突然发现,他杀错了人。他亲手摧毁的,不仅是他的爱人,更是他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
“你说,到那个时候,他会怎么样?”
她看着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提出了一个天真,却又无比恶毒的问题。
傅司今无法回答。
因为他就是那个,正在经历着这一切的,可悲的领导者。
他的后半生,注定要在烈火中焚烧。
而点燃这把火的人,正是眼前这个,他曾以为早已死去的,前妻。
第九章 狗急跳墙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
距离七十二小时的最后时限,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
别墅里的空气,紧张得几乎凝固。
钱希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指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无数的符号在她的笔下生灭,组合,又被划掉。
“朱雀”计划的最后一道屏障,坚固得超乎想象。
傅司今就坐在她对面,背后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所有的感官,都像一张拉开的网,警惕着来自外界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他知道,赵楷要动手了。
一个潜伏多年的高级间谍,在身份即将暴露的时刻,一定会做出最疯狂的反扑。
果然,别墅外的夜色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车辆引擎声。
不是一辆,而是一个车队。
他们被包围了。
傅司今的手,悄然握住了腰间的枪。
“他们来了。”他低声说。
钱希的笔尖一顿,但随即又恢复了演算。
“我需要十分钟。”她的声音,依旧沉稳。
“我给你。”傅司今站起身,走到了门口。
他没有回头,但话却是对她说的:“钱希,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我们都死在这里。你会……恨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示弱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
钱希没有回答。
她只是加快了笔下的速度。
傅司今自嘲地笑了笑,拉开了别墅的大门。
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全副武装的军统行动队队员,枪口一致对准了他。
为首的,正是赵楷。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脸上不再是那副谦恭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权在握的傲慢和得意。
“傅司今。”赵楷开口,第一次直呼其名,“你被捕了。”
傅司今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凭什么?”
“凭什么?”赵楷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扔在傅司今脚下。
照片上,是钱希在档案室里,偷偷抽出一份文件的画面。
“凭她,代号‘前妻’的钱希,根本不是什么南京派来的专家,而是共党潜伏进来的高级特工!”
赵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
“她利用破译密码为借口,窃取我上海站最高机密!而你,傅司今,明知她的身份,却包庇纵容,意图不轨!你们是通共通日的双面间谍!”
他举起手,指向傅司今,义正言辞地对身后的行动队员们下令:“拿下这两个叛徒!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好一招贼喊捉贼。
好一招倒打一耙。
傅司今看着赵楷那副丑恶的嘴脸,心中竟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可笑。
他慢慢地举起了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
“赵楷,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吗?”
“不然呢?等着你和你的老情人,把整个上海站卖给日本人和共产党吗?”赵楷步步紧逼,脸上是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已经调动了自己所有能调动的人马,封锁了这里的一切。
在他看来,傅司今已经是瓮中之鳖。
“弟兄们!”赵楷再次高喊,“傅司今已经叛国!现在,我,赵楷,暂代上海站站长之职!拿下他,为党国清除败类!”
那些行动队员们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在赵楷的威逼下,举着枪,一步步向傅司今逼近。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别墅内,清晰地传了出来。
“赵副站长,这么急着杀人灭口,是怕‘朱雀’的真正内容,被公之于众吗?”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钱希缓缓地从门内走出。
她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反而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平静。
赵楷的瞳孔猛地一缩:“妖言惑众!给我抓住她!”
“晚了。”钱希轻轻一笑,那笑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举起手中的电报纸,用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日军‘朱雀’计划,最终指令。目标:并非前线军事要塞,而是……刺杀军统上海站站长傅司今,并伪造其通共假象,将罪名嫁祸于共产党派来的密码专家。计划成功后,由潜伏代号‘画眉’的特工,接替上海站站长之位。”
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段石破天惊的内容,震得呆立当场。
赵楷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你……你胡说!这是伪造的!”他声嘶力竭地吼道。
“伪造?”钱希挑了挑眉,将另一份文件甩在了地上。
“那这个呢?赵副站长,你在三年前,私自篡改76-0314号犯人卷宗存档记录,将关键证人的死亡报告提前了三天,这份原始记录,你以为你销毁得很干净吗?”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赵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还有这个,根据我刚刚破译出的‘朱雀’母本密码,反向编译出的,你,代号‘画眉’,三年来与日方‘土肥原机关’的所有联络指令。需要我,一条一条,念给你听吗?”
真相大白。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以最戏剧化的方式。
赵楷所谓的“证据”,在这份真正的“朱雀”计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精心策划的一切,瞬间崩塌。
他看着钱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
他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破译了“朱雀”,还反向编译出了他所有的秘密?
而那些原本忠于他的行动队员,此刻看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傅司今,缓缓地放下了举起的双手。
他的双目,赤红如血。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坚持要进档案室,明白了她为什么说“摧毁一个组织最好的方式,是从内部瓦解”。
她不是在说给“朱雀”听。
她是在说给他傅司今听,也是在说给赵楷听。
她用赵楷的阴谋,来揭穿赵楷的身份。
她用最漂亮的方式,完成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复仇。
傅司今看着她,这个他以为自己亏欠了一切的女人。
原来,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也不需要他的赎罪。
她自己,就是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他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亲手将自己的爱人推入地狱,而真正的恶魔,却一直在他身边,对他微笑。
他傅司今,不再是站长,不再是特工。
他只是一个复仇的疯子。
一个……为沈清芜复仇的疯子。
他动了。
快如闪电。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只听到一声清脆的枪机声。
“砰!”
第一枪,没有打向任何一个行动队员。
而是精准地,打穿了赵楷的右边肩膀。
“啊——!”
赵楷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倒退几步,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
傅司今一步步走向他,手中的勃朗宁,枪口还冒着青烟。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这一枪,是为沈清芜打的。”
第十章 归宿
枪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也打破了赵楷精心构建的谎言帝国。
傅司今带来的“夜莺”小组,如同鬼魅一般从黑暗中现身,迅速控制了局面。那些被赵楷蒙蔽的行动队员,在真相面前,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武器。
赵楷和他手下的死忠党羽,被一网打尽。
一场足以打败上海站的内乱,就这样被一个女人,用一份电报,轻描淡写地平息了。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坐在椅子上的人,换成了赵楷。
傅司今没有亲自审问。
他只是站在单向玻璃后面,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在酷刑之下,一点点崩溃,最终吐露了所有秘密。
他如何嫉妒傅司今的地位,如何觊觎沈清芜的美貌。
他如何与日本人勾结,精心策划了那场陷害。
他如何伪造证据,买通证人,又如何杀人灭口。
他还说,他原以为,傅司今会因为沈清芜的“背叛”而一蹶不振,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上海站。
却没想到,傅司今变成了一台更冷酷的杀戮机器,让他足足等了三年,才等到“朱雀”这个机会。
玻璃上,映出傅司今毫无表情的脸。
他听着,心里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权威,他的功绩,甚至他的痛苦,都建立在一个如此可笑的谎言之上。
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尘埃落定。
赵楷及其党羽被秘密处决。
傅司今,也等来了南京总部的处理结果。
因重大失察、滥用职权,导致军统上海站险些被日谍打败,即日起,解除其上海站站长及一切职务,押送南京,等待军事法庭的最终审判。
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甚至觉得,太轻了。
在被押送前,他用尽了最后的关系,求到了一个机会。
他想再见她一面。
最后一次。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黄浦江边的码头。
天色阴沉,江风凛冽,吹得人的脸生疼。
她还是那一身素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独自站在栈桥的尽头,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
傅司今一步步向她走去,脚下的木板发出空洞的声响。
他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
“清芜。”
他还是叫了她这个名字。
这一次,她没有反驳。
他将皮箱放在她脚边,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和一张去往瑞士的船票。
“这些,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傅司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打听过了,那艘船,今晚就开。到了那边,忘了这里,忘了我,去过你……本该有的人生。”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
用他沾满了罪恶的金钱,换她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她没有去看那箱金条,也没有去看那张船票。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远处灰蒙蒙的江面上,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我的人生,三年前,就已经死在76号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傅司今的心上。
“现在这个,叫钱希的人生,是无数牺牲的同志,用他们的命换来的。它不属于我,更不属于你,傅司今。”
她转过身,准备登上旁边一艘并不起眼的小火轮。
那是她的组织,来接她回去了。
傅司今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想用金钱和自由来赎罪,可她告诉他,她的新生,比他肮脏的灵魂要高贵得多。
就在她的一只脚即将踏上甲板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她回过头,看了他最后一眼。
那一眼,冰封了三年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里面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宣判。
“傅司今,”她说,“如果你的罪,能让你后半生活在烈火之中,永世不得安宁。”
“那我的恨,才算有了一个……真正的归宿。”
她走了。
没有原谅,也没有道别。
她只是给他剩下的漫长人生,下了一个最恶毒,也最公正的判决。
傅司今看着那艘小火轮,缓缓驶离码头,消失在浓重的江雾里。
他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汹涌而出,与冰冷的江风混在一起。
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失去了她两次。
一次,是他亲手推开。
一次,是她主动离开。
可他又觉得,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的火葬场,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5-07-07 09:4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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