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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场不期而至的雨
雨点敲打着图书馆厚重的玻璃幕墙,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深冬的午后。我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羊绒围巾里,只露出一双被湿冷空气冻得有些发木的眼睛,盯着脚下被行人踩踏得微微反光的水泥路面。深灰色的长柄雨伞勉强撑开一方小小的干燥空间,伞骨却不住地呻吟,承受着风裹挟而来的、越来越密集的雨箭。天气预报里所谓的“小到中雨”,在城市逼仄的楼宇间被放大成了令人心烦意乱的潮湿牢笼。我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抵达图书馆那温暖干燥、弥漫着纸墨香气的避风港。
转过街角那家常年飘着浓郁烘焙香气的“时光印记”咖啡馆,视野稍微开阔了些。就在这一瞬,一道同样裹挟着风雨、步履匆匆的深色身影,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撞了过来。力道不大,却足以打破平衡。
“哎哟!”
一声短促的惊呼几乎同时从我和对方口中溢出。我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伞柄的手,想去稳住身体,却只来得及抓住冰冷的空气。那把深灰色的长柄伞脱手飞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狼狈地翻滚了几圈,伞面朝下,瞬间被雨水浸透,如同折翼的鸟。冰冷的雨水失去了屏障,立刻争先恐后地扑向我的脖颈、肩膀,瞬间浸透了外套的布料,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向下蔓延。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一个略带沙哑、却意外清朗的男声带着明显的慌乱在耳边响起。
我狼狈地站稳,顾不上抹去脸上的雨水,带着几分被淋湿的懊恼抬起头:“没关……”
剩下的话语,在看清对方脸庞的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的人,很高,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防水冲锋衣,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略长的黑发,几缕湿发凌乱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他的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此刻正微微皱着眉,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歉意。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英俊得很有棱角,像杂志上精心拍摄的模特。然而,一种奇异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涟漪。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抽屉深处,我曾见过这张脸的模糊拓印。
他显然也怔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抹歉意之外,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探寻。
“我的错,走得太急了。”他再次道歉,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诚恳。他迅速弯腰,捡起我那把已经湿透、伞骨有些歪斜的长柄伞,动作利落。雨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消失在冲锋衣的领口。
他直起身,将伞递向我,伞柄上还沾着冰冷的雨水。“给,你的伞。”
“谢谢。”我伸手去接。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湿漉漉的伞柄时,他的手指也恰好调整了一下握姿。微凉的、带着雨水湿意的指尖,不经意地、极短暂地擦过了我的指腹。
“嗞——”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流感,毫无预兆地从那一点接触的地方猛地窜起!像冬夜里静电的轻微爆裂,带着一种奇异的酥麻感,瞬间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直冲心脏!我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剧烈地擂动了一下。
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伞柄失去了支撑,又向下坠去。他眼疾手快地再次捞住,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空气瞬间凝滞。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还有咖啡馆里隐约飘出的爵士乐,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似乎被完全屏蔽。只有指尖残留的那点奇异触感和胸腔里失控的心跳,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他握着伞,看着我突兀收回的手,深褐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困惑,但很快被更深切的歉意覆盖。他再次将伞递过来,这次刻意地只捏住了伞柄的最末端,确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的触碰。
“真的非常抱歉,”他重复着,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看来是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连累你了。伞……请拿好。”
脸上有些发烫,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刚才那窘迫的反应。我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伸手接过了伞柄干燥的一端,低声道:“没关系,是我自己也没注意看路。”指尖接触到冰凉的金属,刚才那触电般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余韵。
他看着我,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雨幕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亮,像被雨水洗刷过的琥珀。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带着一种试探和不确定的语气:
“那个……冒昧问一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你……是市三中毕业的吗?”
这句话像一道小小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里某个尘封的角落。我倏地抬眼,惊讶地望向他,甚至忘了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看着有点眼熟!”他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雨天的阴霾,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之前道歉时的沉稳判若两人。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你隔壁班的,高二(三)班,陆骁。记得吗?运动会,篮球场旁边那个总被你班女生加油声淹没的班级?”
陆骁……陆骁?!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的锁孔,用力一拧——尘封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无数模糊又鲜明的画面碎片,裹挟着夏日阳光的气息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瞬间涌入脑海。是他!那个总是穿着宽大白色7号球衣、在篮球场上像一阵风般奔跑跳跃的高个子男生!那个会在课间操时站在我们班队伍斜后方、偶尔视线不经意撞上会立刻移开的少年!那个……我曾无数次在作文比赛获奖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紧随我之后出现的陆骁!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我想起高二那年校际作文大赛,礼堂里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紧张的气息。我攥着微微汗湿的稿纸走上台,念完自己的文章《梧桐道上的光影》,台下掌声响起。回到座位时,心跳还未平复,目光下意识扫过隔壁班的区域,恰好撞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那目光清澈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一丝灼热?仅仅一瞬,他便飞快地低下头,只留下一个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和微红的耳尖。后来,我在红榜上看到,一等奖:林晚(我),二等奖:陆骁。他的名字,安静地缀在我的名字下方。
还有一次,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将放学的人群困在教学楼。我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站在廊檐下,望着密集的雨帘发愁。一把深蓝色的折叠伞毫无预兆地递到眼前。抬起头,是陆骁。他头发微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平:“用这个吧,我还有。” 没等我拒绝,他已将伞塞进我手里,转身快步冲进了雨幕,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里。那把伞,后来我洗净晾干,却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还给他。它像一个沉默的证物,躺在我的抽屉深处。
回忆的潮水汹涌而至,带着青涩的温度和朦胧的情愫。我看着他此刻站在深冬雨幕中的脸,与记忆中那个篮球少年、那个递伞的侧影、那个红榜上的名字,终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重逢的惊讶、时光流逝的感慨,以及一丝被遗忘的角落突然被照亮的悸动。
“原来是你……”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陆骁。我记得……你的作文写得也很好,每次都紧随其后。” 我努力想扯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却感觉脸颊有些僵硬。
陆骁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如释重负和被认可的赧然。“在你面前可不敢说‘好’,”他摇摇头,语气坦诚,“你才是我们年级公认的‘笔杆子’,每次范文都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尤其是那篇《梧桐道上的光影》,”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远了一瞬,又落回我脸上,“写得太好了,把那条破路都写出了光阴的重量。后来每次走过那里,感觉都不一样了。”他的话语真诚,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欣赏。
雨势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紧密地敲打着地面和伞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噼啪声。冷风卷着湿气钻进衣领,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陆骁注意到了我的动作,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幕,又看了看腕表,眉头微蹙。“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提议道,指了指几步之遥、散发着暖黄灯光和咖啡香气的“时光印记”,“要不……进去坐坐?喝杯热饮暖暖?算我赔罪。”
他语气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熟稔,仿佛我们并非暌违多年的陌生人,而只是被一场雨困住的老友。那份因时间带来的生疏感,在他自然的提议和坦率的眼神中,竟奇异地消弭了大半。
我犹豫了一瞬。图书馆的计划被打断,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而咖啡馆里氤氲的暖意和香气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心底那份被唤醒的、关于“陆骁”的好奇心,正蠢蠢欲动。
“好。”我听见自己回答,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推开“时光印记”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烘焙咖啡豆、热牛奶和香甜肉桂卷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冷。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店内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温暖的空气里。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连绵的雨幕和匆匆而过的模糊人影,窗内却自成一方温暖宁静的小天地。
“一杯热拿铁,加一份浓缩,谢谢。”陆骁对服务生说,随即看向我,“你呢?”
“焦糖玛奇朵,谢谢。”我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冰冷的指尖在温暖的空气中渐渐恢复知觉。
等待饮品的时间里,短暂的沉默降临。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朦胧的水彩画。气氛有些微妙的局促,毕竟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整整七年的时光断层。
“刚才……真的挺意外的。”陆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无意识地擦拭着指尖残留的雨水,目光落在窗外的雨线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更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毕竟隔壁班,当年也没说过几句话。”
“我也很意外。”我坦诚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过你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作文比赛红榜上,我们俩的名字总是挨着。” 我顿了顿,补充道,“还有……谢谢你当年借我的伞。”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此刻仿佛又出现在记忆里。
陆骁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似乎那件小事对他而言早已模糊。“啊……那个啊,”他摆摆手,笑容里有种少年气的爽朗,“举手之劳,没想到你还记得。那天雨下得急,看你抱着那么多书。”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我的焦糖玛奇朵顶端覆盖着漂亮的焦糖花纹,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陆骁的热拿铁则呈现出醇厚的棕褐色,奶泡细腻。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共同的过去,那个被梧桐树荫覆盖的、充满试卷和青春躁动的校园。
“你还记得‘铁娘子’吗?”陆骁啜了一口咖啡,笑着问。他口中的“铁娘子”是我们高二的物理老师,一位以严厉和不苟言笑著称的中年女教师。
“当然记得!”我忍不住笑出声,“她每次抱着那一大摞作业本进教室,整个班都鸦雀无声。她那句口头禅……”我模仿着老师严肃的腔调,“‘这道题,我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你们呢?睁着眼睛都做不对!’”
陆骁被我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哈哈大笑,引得旁边桌的客人侧目。他连忙压低声音,肩膀却还在微微耸动。“对对对!一模一样!太传神了!”他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有一次我物理考砸了,被她叫到办公室,整整训了半小时,从牛顿三大定律一直训到我的人生规划,出来的时候感觉灵魂都升华了。”
“那你后来物理怎么样了?”我好奇地问。
“托‘铁娘子’的福,”他做了个“不堪回首”的表情,“高三拼了老命,总算没拖后腿。不过现在嘛……”他耸耸肩,“除了知道苹果会往下掉,其他都还给牛顿了。”
轻松的笑声在小小的卡座间流淌,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校园片段,在彼此的讲述中重新变得鲜活生动。我们聊起那个永远人满为患、飘着诱人炸鸡排香气的食堂小窗口;聊起每年运动会,操场上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和跑道上奋力冲刺的身影;聊起教学楼前那条著名的梧桐大道。
“夏天的时候,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照下来,地上全是晃动的光斑,特别好看。”我回忆着,“秋天叶子变黄,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响。值日生最头疼了。” 我想起那篇《梧桐道上的光影》,那里面倾注了我对这个校园最深的观察和情感。
陆骁点点头,眼神有些悠远:“是啊,那条路。特别是傍晚,路灯刚亮起来的时候,暖黄色的光,照着金黄的叶子……”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我,“就像你那篇作文里写的,‘光与影的交界处,藏着青春不肯明说的心事’。”他准确地复述出我文中的句子,语气带着一种沉静的欣赏。
我心头微微一震,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那篇作文获奖已是七年前的事,他竟还记得其中的句子?这似乎超出了对一个普通“隔壁班同学”的关注程度。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记得过于清楚,端起咖啡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耳根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转移了话题:“对了,你现在是在A大读研?中文系?”
“嗯,研二了。”我点点头,“你呢?当年听说你去了北方的H大?” 我记得毕业典礼后,曾听同学提过一句。
“对,H大,机械工程。”他回答,“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这次是回来处理点家事,顺便……看看。”他顿了顿,没有具体说看什么,目光掠过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没想到临走了,还能遇上这场雨,还有……故人。”他看向我,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
“故人”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温柔的涟漪。七年时光,足以让很多人和事面目全非。能在这座熟悉的城市、一个陌生的街角,被一场意外的雨留住,认出彼此,聊起共同的过往,这本身就像一种被命运眷顾的偶然。
我们聊起了毕业后的去向。我告诉他我本科也在这里读的,因为喜欢这座城市的温润和底蕴。他则分享了北方的干燥寒冷、迥异的生活节奏,以及在庞大而陌生的工业城市里打拼的种种。他说话时条理清晰,带着工科生特有的务实,偶尔流露出对家乡的怀念。他的经历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与我安稳的校园生活截然不同,充满了现实的棱角和奋斗的痕迹。
“北方的冬天,那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他描述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刚去那会儿,特别不习惯,总想念家里这种……湿漉漉的冷。”他笑了笑,“虽然也冷,但总感觉没那么锋利。”
“那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我问。
“变化挺大的,”他环顾了一下窗外,目光似乎穿透雨幕,看向更远的地方,“好多路都不认识了,盖了好多新楼。不过,”他收回目光,看向我,“有些东西好像又没变,比如这场雨,比如……”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深褐色的眼眸在氤氲的热气后显得格外深邃。
窗外的雨声似乎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冲刷着时间的隔膜。我们聊起各自的大学生活。我讲起图书馆占座的“腥风血雨”,讲起和室友深夜卧谈的趣事,讲起论文写到头秃的抓狂。他则分享工科实验室里的爆笑乌龙,项目攻坚时的日夜颠倒,还有第一次拿到项目奖金请室友们撸串的豪气。那些各自经历的、彼此缺席的七年时光,在咖啡的香气和雨声的伴奏下,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交织、填补。
我注意到他讲话时,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指腹轻轻摩挲咖啡杯的边缘,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专注和思考的意味。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带着一种利落的力量感。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递伞时曾与我指尖相触的右手上,那一点奇异的电流感似乎又在记忆深处苏醒,带着微麻的余韵。
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自然地放下,将手搁在了桌面以下我看不到的地方。
“你呢?”他忽然问,目光带着温和的探究,“读研的生活……压力大吗?还像高中时那样,是图书馆的常驻冠军?”
“压力肯定有,”我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杯口画圈,“不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再忙也觉得充实。图书馆嘛……确实还是根据地。”我想起他刚才提到的作文,“笔杆子可不敢当了,现在写的都是些枯燥的文献综述和专业论文,和以前的抒情散文完全是两回事。”
“术业有专攻,”他认真地说,“能把专业的东西写好,也是一种本事。就像我们搞机械的,图纸画得精准漂亮,也是一种表达。”
他话语里的尊重和理解,让我心头微暖。时间似乎真的能沉淀下一些本质的东西,褪去年少的懵懂和距离,留下一种更为坦荡和成熟的欣赏。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沉下来,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变形,像一幅流动的印象派油画。咖啡馆里亮起了更柔和的暖光,音乐也换成了更为舒缓的钢琴曲。
陆骁又一次看了看腕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我捕捉到了。
“怎么了?”我问,“赶时间?”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抱歉和无奈交织的神色:“嗯,订了晚上七点半回程的高铁。”他指了指窗外,“没想到这雨下个没完,再不走,怕是要误点了。”
“这么急?”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刚才沉浸在重逢叙旧氛围中的暖意,瞬间被一种即将到来的分别的怅然所取代。这场意外的停留,终究还是到了尾声。
“没办法,项目那边催得紧。”他解释道,语气里带着工作带来的身不由己,“这次回来也是挤出的时间。”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穿上那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颌,“今天……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林晚。”他叫出我的名字,语气郑重,带着一种久违的熟稔。
我也连忙站起来:“我也是,陆骁。”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窗外的雨声,咖啡馆的轻音乐,邻桌客人低低的交谈声,此刻都成了背景。我们面对面站着,隔着小小的方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余香和一丝难以言说的、微妙的情绪。七年时光压缩在这一刻,刚刚被唤醒的熟悉感,又要被现实的距离重新拉开。
他看着我,深褐色的眼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从冲锋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方便……加个微信吗?”他问,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待,“下次回来,或者……你来北方玩的话?”
“当然。”我立刻应道,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开时,竟感觉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冰冷的屏幕解锁,调出二维码。他快速地扫了一下,发送了好友请求。
“叮咚”一声轻响,我的手机屏幕亮起,一个简洁的昵称跳了出来——“L.X.”,头像是一片深邃的、点缀着星辰的夜空。
“好了。”他收起手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我……真得走了。”
“嗯,路上小心。”我点点头,看着他拿起放在座位旁边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黑色双肩背包。
他背好包,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又转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告别,又像是某种确认。
“林晚,”他忽然又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很轻,却异常清晰,“下次回来,我请你吃饭。地方你挑。”
这句承诺般的邀约,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比刚才加微信的举动更让我心头一颤。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他笑了笑,那笑容明朗而坦荡,带着少年气的真诚,又有着成年人的笃定。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门口。门上的风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他的身影推开玻璃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门外那片被路灯和霓虹映照得光怪陆离的雨幕之中。
我站在原地,隔着布满水汽的玻璃窗,看着他深蓝色的背影在雨中迅速模糊、变小。他走得很快,步伐坚定,没有回头。昏黄的路灯光线穿透雨丝,在他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雨水在他肩头跳跃,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他的身影就在街角转弯处彻底消失了,只留下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路面,倒映着城市迷离的灯火。
咖啡馆里的暖气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开而减弱了几分。我慢慢坐回椅子上,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焦糖玛奇朵,喝了一口。甜腻的焦糖味混合着咖啡的微苦,在舌尖蔓延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阵空落落的怅然。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短暂触碰时的奇异电流感,以及接过他递来的伞柄时,他指尖的微凉。耳边回响着他叫出我名字时那郑重的语气,和他最后那句“下次回来,我请你吃饭。地方你挑。”
高中时代那些模糊的碎片,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篮球场上他高高跃起投篮的身影,阳光下汗水流淌过脖颈的线条;课间操时偶然交汇又迅速移开的视线;红榜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还有那把被塞进我手里的、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深蓝色折叠伞……那些当时未曾深究、被繁重的学业和懵懂的心事轻轻掩埋的细节,此刻在重逢的冲击下,骤然有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
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是青春背景板里无意义的擦肩和模糊印象,早已被另一个人,以另一种方式,认真地注视过,清晰地铭记着。原来,那些被时光冲淡的,并非无迹可寻的尘埃,而是深埋地下的种子,只等一场不期而至的雨,便悄然破土,显露出它早已存在的、盘根错节的脉络。
窗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望着陆骁消失的那个街角,玻璃窗上的水珠蜿蜒滑落,模糊了视线。心口那阵空落落的怅然,慢慢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愫所取代——那是迟到了七年的、被命运温柔揭示的顿悟,夹杂着重逢的喜悦和乍然分离的不舍,还有对未来那个“下次”的、充满潮湿水汽的期待。
我拿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新添加的、名为“L.X.”的聊天界面。背景是深邃的星空。指尖悬在空白的输入框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有输入。
不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窗外雨声潺潺,如同时光低语。我们各自的故事,在分离的轨道上行进了七年,终于在这个湿漉漉的午后,被一场意外撞出了短暂的交点。未来或许依旧山长水阔,但那条名为“陆骁”的伏线,已经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只需要,安静地等待。
等待下一次重逢。
等待一场,或许依旧不期而至的雨。
更新时间:2025-07-07 09: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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